中新社蘭州11月10日電 題：“敦煌舞”如何“走下壁畫”，飛向世界？

　　——專訪敦煌舞教學體系創(chuàng)建人高金榮

　　中新社記者 丁思

　　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敦煌莫高窟，史學家于此追溯歷史，舞蹈家于此領悟舞姿。舞從敦煌來，正是從這里，“敦煌舞”走下壁畫，走入課堂，飛向世界。發(fā)展至今43年的“敦煌舞”緣何而生？又是如何“由靜到動”創(chuàng)建教學體系？在創(chuàng)新發(fā)展中，它如何見證古絲綢之路各民族文化交流？國家一級編導、敦煌舞教學體系創(chuàng)建人高金榮教授近日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獨家專訪，作出深度解讀。

　　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“敦煌舞”是如何誕生的？

　　高金榮：敦煌舞的誕生到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43年，因教學需有課程名稱而定名為“敦煌舞”。談到敦煌舞的起源，不能不提到舞劇《絲路花雨》的問世。20世紀70年代，當時的中國舞協(xié)主席、著名舞蹈家吳曉邦在舞協(xié)理事會上提出：“我們的舞蹈已走到死胡同了，需要在座的中國舞蹈主力能努力突破?！鼻∏≡?0年代末大型民族舞劇《絲路花雨》這一經(jīng)典作品，在舞蹈這片土地上蹚出了一條新路。

　　《絲路花雨》引起了舞蹈界極大關注，不少舞蹈界人士去敦煌參觀、取材，多是從編導和創(chuàng)作舞蹈的角度。當時我是甘肅省舞協(xié)主席，又是一名舞蹈教育工作者。我寫了一篇舞蹈評論《絲國盛世舞婆娑——談絲路花雨的舞蹈創(chuàng)作》，同時思考如何在教學上創(chuàng)建甘肅獨有的敦煌舞蹈體系。我意識到，一個獨特的舞蹈流派即將在甘肅形成，舞蹈教材、培養(yǎng)人才、舞臺劇目三者缺一不可。

　　1979年9月初，我第一次來到敦煌莫高窟，一個個洞窟去看壁畫、畫舞姿，從建立教材體系、培養(yǎng)人才的角度出發(fā)進行研究。在數(shù)次赴敦煌考察中，我畫了很多小人畫，繪制了135幅以飛天為主的舞姿形象圖，研究壁畫舞姿形態(tài)，記錄了十余萬字的筆記，在壁畫舞蹈形象中尋找共性和規(guī)律。

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形象。視覺中國 供圖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敦煌壁畫舞姿的特點是什么？如何讓靜態(tài)的敦煌壁畫舞姿“動起來”，并以此創(chuàng)建教學體系？

　　高金榮：我對敦煌壁畫舞姿的研究，是從形象到形象，從靜止到活動，所以研究的核心是尋找“動律”，即風格特征。首先是資料收集：一是壁畫舞姿的固態(tài)形象全面收集，找出各朝代不同中的相同之處；二是對敦煌史料的學習。

　　莫高窟在千年歷史長河中，隨著時代變遷、社會變動、風俗習慣以及審美標準的變化，不同時代的壁畫、彩塑，有著不同的題材、特點和風貌。但是，不管哪個朝代的壁畫舞姿，都有其共同的基本格調(diào)。這不同中的相同，正是敦煌的獨特風格，也是應該細心研究、認真掌握的地方。

　　概括起來，敦煌壁畫舞姿的外部特征有：手的形態(tài)豐富多樣，纖細秀麗，富有中國古典美。手臂柔曼、多彎。赤足而舞，腳的形態(tài)為勾、翹、歪，位置十分豐富，這是形成特殊舞姿的重要環(huán)節(jié)。體態(tài)多為下沉，出胯沖身形成三道彎，有圓潤、直角兩種類型(推胯、坐胯所形成)，也有多道彎的肢體曲線。多使用長綢、腰鼓、琵琶等道具。

敦煌壁畫中的舞蹈形象。視覺中國 供圖

　　從壁畫舞姿來看，敦煌古代樂舞風格呈現(xiàn)西域舞蹈、中原古典舞和當?shù)孛耖g舞蹈相結(jié)合的特色，這成為我把握敦煌舞風格的指導思想。我參考了中國古典舞、西方芭蕾舞已成型的教學體系，打破常規(guī)，“從頭到腳”解剖人體各個部位，并以此來創(chuàng)編基本動作教材。提煉、整理出的基本訓練部分有：呼吸、眼神、手勢、手位、腳位、步法、跳轉(zhuǎn)、控制、飛天、力士(男子)、舞綢、擊鼓(男子)以及各種組合，并依據(jù)其形狀起了名稱。

　　教材創(chuàng)編完成，進行課堂教學時必須有課程名稱，經(jīng)過研討、思考，“敦煌舞”問世?！岸鼗臀琛逼鸪醪粸槿酥?，后經(jīng)媒體報道，逐漸流傳開來。我希望“敦煌舞”成為“敦煌學”研究的一個分支，助力敦煌石窟藝術被更多人所喜愛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作為新興舞種，“敦煌舞”的風格特色是什么？它如何見證古絲綢之路各民族舞蹈文化的碰撞與交流？

　　高金榮：我在研究過程中認識到：戰(zhàn)國至秦漢時期，河西敦煌就是一個多民族聚居之地，當?shù)孛褡灞姸?，且都有自己獨特的舞蹈形式和風格，不同的民族舞蹈藝術，又呈現(xiàn)出各美其美的狀態(tài)。

　　從而可以得知，敦煌作為絲路上的咽喉重地，其特有的地域、歷史、文化等，促成了敦煌石窟藝術具有多元的人類文化因子。它們和諧地融為整體景觀：有中華文化輝煌之燦爛；有印度河流域藝術之優(yōu)雅別致；有西域文明之絢麗雄健；也有其他民族的奇風異彩。所以說敦煌是中國的敦煌，也是人類的敦煌；敦煌是中國的文化，也是世界的文化。

　　在此土壤上誕生的“敦煌舞”，淋漓盡致地展現(xiàn)了古絲綢之路各民族音樂舞蹈文化的碰撞和交流。例如，印度舞手勢和敦煌舞手勢，也可發(fā)現(xiàn)有的手勢形態(tài)基本相同，如敦煌舞的“開三指”與印度舞的“靈巧手勢”，都是單捏指形成的姿態(tài)。這個手勢在泰國、緬甸等佛教國家的舞蹈中也常用。在龜茲壁畫中，更有不少舞姿的手形與此手勢相似。

　　還有敦煌舞中的“交叉式后踏步”，即踏步時膝蓋外側(cè)，支撐腿略彎曲，給人以吐氣、下沉、松弛的特殊美感。這種動作，只有在印度古典舞和印度壁畫中見到。顯然，這是印度佛教石窟藝術對敦煌壁畫舞姿的影響，是印度古典舞和中國舞蹈藝術相結(jié)合的典型形象。

　　在具體創(chuàng)編敦煌舞教材時，一舉一動，一招一式，我都以壁畫舞姿為依據(jù)，完全遵循敦煌的歷史，遵循“三結(jié)合”(西域、中原、地方舞蹈)的動律特征，廣泛吸收相關民族的風格特色。如武威民間舞蹈滾燈、藏族的傳統(tǒng)儀式、蒙古族的豪邁氣質(zhì)、朝鮮舞的呼吸方式和回族舞的起伏動律等。敦煌舞是對傳統(tǒng)文化的繼承和弘揚，又是當代的新創(chuàng)造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通過教學、大型舞劇演出等，敦煌舞“走下壁畫”，走向世界。敦煌舞為何持久備受海內(nèi)外民眾喜愛？對于未來發(fā)展，敦煌舞如何在兼容并蓄中保留其精髓？

　　高金榮：1981年、1983年、1986年，我?guī)е鴮W生到敦煌、北京等地演出，敦煌舞被更多人所了解和喜愛，也得到了季羨林、常書鴻、唐長孺、潘絜茲等敦煌學家的肯定。如今的敦煌舞，添加了很多現(xiàn)代元素，進行多方面融合吸收，但萬變不離其宗，它是來自敦煌壁畫舞姿，這個宗旨是不變的。

　　季羨林先生曾說，敦煌舞一定能走出蘭州，走向全國，走向世界。40多年來，敦煌舞的演出足跡遍布世界各地。我也受邀前往美國、加拿大、新加坡、韓國等地授課講學、擔任舞蹈比賽評委、開工作坊，或者帶著學生演出交流。在外國人心中，敦煌藝術是真正的、純粹的“東方魅力”。

　　隨著“一帶一路”建設不斷深入，針對“絲綢之路”樂舞文化形態(tài)研究，有了更為重要的現(xiàn)實意義。敦煌舞因源于敦煌壁畫舞姿風格而有特色，因有莫高窟的神韻而有魅力，因有真、善、美的靈魂而有無限生命力。

　　我希望敦煌舞在舞蹈行業(yè)中能有明確的定位、定義，落實其性質(zhì)。更希望嚴格審定真正具有敦煌精神且風格準確的教材，能夠普及、傳承敦煌舞蹈藝術強大的獨特風格。

　　未來，敦煌舞的教學創(chuàng)新和傳承，我認為要像自然科學一樣踏實研究，正如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和莫言在對話中所說的一樣，要做研究，就要做到“真情、妙悟、鑄文章”。敦煌舞是民族的、中國的，我們要包容開放、博采眾長，更要不失自我。(完)

　　專家簡介：

　　高金榮，敦煌舞教學體系創(chuàng)建人。蘭州文理學院駐校專家，敦煌文化學會名譽會長，國家一級編導，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。創(chuàng)建“敦煌舞基本訓練教材”。專著有《敦煌舞蹈》《敦煌石窟舞樂藝術》《敦煌舞教程》及修訂版等。創(chuàng)作教學劇目代表作有《千手觀音》《妙音反彈》《大飛天》《憑欄仙女》等。曾被中國文化部、人事部評為“全國文化系統(tǒng)先進工作者”，獲得中國舞蹈家協(xié)會授予的“中國舞蹈藝術卓越貢獻舞蹈家”稱號，被甘肅省委、省政府授予“文藝終身成就獎”，榮獲2019年“感動甘肅·隴人驕子”榮譽稱號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