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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東西問·人物 | 王佐良:于詩歌中看見真的靈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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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東西問·人物 | 王佐良:于詩歌中看見真的靈魂

          2022年08月13日 19:47 來源:中國新聞網(wǎ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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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中新社北京8月13日電 題:王佐良:于詩歌中看見真的靈魂

            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記者 徐天

            王佐良的頭銜很多,比如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主任、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外國文學組組長,但在他的心里,排在第一位的或許是“詩人”。

            從清華到牛津再到北外,命運讓他成為了一位有著詩人靈魂的大學者。

            他曾說,詩貴真實,除細節(jié)、情緒和氣氛的真實外,還有一種更高的真實,那就是說真話,用最大的熱情描繪心中理想。他所譯介過的很多詩歌都擁有這種更高的真實。

            濟慈名句或是其中代表:

            “Beauty is truth, truth beauty,”—that is all

            Ye know on earth, and all ye need to know.

            (“美即是真,真即是美”,這就包括/你們所知道和該知道的一切。)

            心在文學課

            從上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,每個北外學子都會聽到三個如雷貫耳的名字:王佐良、許國璋、周玨良。他們是清華大學外文系1935級同班同學,后都出洋深造。1949年,三人回國,進入北外英語系任教。

            1958年,時任英語系主任的王佐良要給大三學生開精讀課。當時的學生張秐回憶,走進教室的王佐良,淺咖啡色西服配墨綠色領帶,風度十足,不同流俗。他上課從不帶筆記本,手里只有幾張卡片,偶爾看上一眼,絕大部分時間都憑記憶侃侃而談。

            那時,上課資料以《北京周報》、蘇聯(lián)《真理報》英文版為主,英美文學很少觸及。一次,王佐良介紹了莎士比亞,并說他的十四行詩大家可以讀一讀、背幾首。他還提到,自己每年都讀一遍《傲慢與偏見》,雖然這書與托爾斯泰的作品相比沒什么了不起,但奧斯汀把英語的語言之美推到了極致。

            后來成為北外英語系教授的張秐告訴記者,雖然王佐良只是輕輕提了一句,可她牢牢記住了,后來千方百計找外國文學作品看,并以此為終身職業(yè)。這顆種子是王佐良撒下的。

            “文革”后,王佐良可以盡情地講授和研究自己鐘情的文學。1980年,在他的提議下,北外英語系開了《歐洲文化入門》課。

            現(xiàn)為北外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的姜紅1983年是北外英語系大二學生。她回憶,這是一門150人的大課,由王佐良、許國璋等幾位名師共同授課。從這門課上,姜紅第一次知道《荷馬史詩》《十日談》,接觸到哥特風格和巴洛克風格。

            她覺得,這門課為學子們打開了一扇窗,他們似乎從禁錮中一下子走入了開闊地,外界的新鮮事物撲面而來。但他們并沒有迷失在這西洋景中,而是發(fā)現(xiàn),那個世界或許有很多不同,但有它的合理性,大家都一樣是人類。

            “一瞬中見永恒”

            20世紀80年代,王佐良的學術春天到了。他的學生、美國新奧爾良大學英文系教授錢兆明統(tǒng)計,他的44部著作中,32部寫于最后15年。

            他的學生、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外文系長聘教授曹莉告訴記者,王佐良可謂“一個人就是一門學科”。外國語言文學幾大方向,他樣樣都站在巔峰。

            然而他最愛的始終是詩。詩寫不成了,他于是譯詩,“好像在譯詩中還能追尋失去的歡樂”。

            他主編《英國文學史》《英國詩史》《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》等,翻譯選注了《英國詩選》《蘇格蘭詩選》等。他的清華同學李賦寧評價,讀《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》好似在讀一本很好的小說,或像聽一首交響曲。

            王佐良說,沒有想象力就沒有詩,沒有文學;然而想象力不只是想得高,想得遠,更重要的是,它是催化力,能由此及彼,小中見大,一瞬中見永恒。

            在他看來,把一個國家的詩歌介紹給讀者,就是在向他們展現(xiàn)這個國家里最敏感的人的體驗、見聞、思想、情緒、想象力、文才,里面有赤裸裸的靈魂。

            有些文學理論文章離文學越來越遠,王佐良不習慣那種在文章里一上來就擺理論架子的做法。一次,他在一個文學史的學術會議上發(fā)言后,一些人反映,太重文學性,而科學性不夠。他在給周玨良的信中說,為什么這些年出的中外文學史讀起來都像社論,談文學而本身無文學味兒?魯迅和聞一多的文學史類著作都是很好的散文,金岳霖說過,一個概念、一個公式也可以很美。

            1988年,王佐良應邀在英法訪學。重回母校,他與幾位牛津教授共進晚餐。其中一位教授的能言善辯讓他想起了求學時代的C.S.劉易士教授。

            劉易士當年在學生中組織“蘇格拉底學會”,批判薩特的存在主義。他們在乎的并不是駁倒別人,而是反駁本身,因為他們在思想文化領域將任何人看做平等對話者,任何理論都是可理解、可辯論的。文筆也是牛津人文學者所重視的,強調新鮮的思想和活躍的想象力,有透明的理智和比例感,尊重讀者,同他們進行心智上的對話。

          1982年7月,王佐良(左二)在蘇格蘭詩人彭斯的故鄉(xiāng)歐文城。王佐良是最早譯介彭斯的譯者之一。<a target='_blank' href='/'>中新社</a>發(fā) 受訪者供圖
          1982年7月,王佐良(左二)在蘇格蘭詩人彭斯的故鄉(xiāng)歐文城。王佐良是最早譯介彭斯的譯者之一。中新社發(fā) 受訪者供圖

            執(zhí)火炬的人

            北外原副校長胡文仲說,王佐良有一句口頭禪是“瞄瞄”。他的視野很廣,什么東西都喜歡拿來“瞄瞄”。

            姜紅20世紀80年代末畢業(yè)留校,曾幫忙管理外國文學研究所西文期刊,王佐良總是第一借閱人。每周,她幫王佐良辦好借閱手續(xù),送去最新的《大西洋》《紐約客》《美國國家地理》《泰晤士報文學副刊》等,王佐良每期必看。北外圖書館每年訂購新書,文學部分由他勾選,語言學由許國璋勾選。

           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楊國斌當時在王佐良門下讀博,他回憶,王佐良喜歡觀點明確、內容充實、文風好的文章,很喜歡《紐約客》,連本地新聞這種豆腐塊也看,甚至會劃重點。

            王佐良告訴楊國斌,對新概念、新理論不要盲從。曹莉記得,王佐良要求學生不要拿西方理論生搬硬套,也不要跟在后面炒冷飯。

            1984年,王佐良從北京外國語學院副院長位置上退下來,擔任新設立的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。

            他說:“我似乎應該感到老之將至,但又似乎還有一個約會在面前,何止是一個人一生的夢,還有一個民族一百年的焦慮和心愿?!?/p>

            校內外事務繁忙,王佐良只得抓緊一切時間治學。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住在北外宿舍,周末才回家,凡空余時間都埋頭于書桌。他的博士生、河南大學外語學院教授高繼海回憶,他的時間觀念極強,每周都有日程表,不成文的規(guī)矩是,無故、無約就盡量不要打擾他。

            張秐說,王佐良是一個在前方執(zhí)火炬的人。北外王佐良外國文學高等研究院院長金莉說,王公是外語學界的一面旗幟,后學們無法望其項背,只能一直朝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努力。

            清華標準

            1991年,清華80年校慶時,王佐良寫了一篇《想起清華種種》的感言。他說,雖然不在清華工作,但一說起這所學校,仍然像年輕時一樣興奮,話也說不完似的。

            他很懷念清華的老師們。俞平伯、余冠英教大一國文,都親切而嚴格。大二上西洋哲學史,他寫了長達百頁的英文讀書報告,賀麟不但不皺眉,還在班上表揚了他。大四那年,吳宓和葉公超合開翻譯課,他和許國璋的成績是班上最優(yōu)秀的。

            但最讓他終身感念的還是燕卜蓀。1937年,31歲的英國青年詩人燕卜蓀在抗戰(zhàn)烽火中來到清華外文系。那時正值學校內遷,他們在湖南的南岳山中上課,一本像樣的外語書都沒有,燕卜蓀全憑記憶,用手提打字機加上復寫紙,將莎士比亞的《奧賽羅》全文打出來,每人一份。

            王佐良覺得,燕卜蓀有一種不讓任何困難拖住自己后腿的勁頭,而且他做這些事總是一聲不響,一點不帶戲劇性姿態(tài)。日后王佐良每當在工作中遇到困難總會想到這情景。

            燕卜蓀給他們帶來了英國現(xiàn)代派詩,艾略特的《普魯弗洛克》,奧登的《西班牙》。他們從現(xiàn)代主義里學到把事物看得深些、復雜些,而不再滿足于“新月派”那種浪漫主義。一個詩人群體成長起來。

            這其中最醒目的是查良錚。在清華園里,王佐良就注意到有位“瘦瘦的北方青年”在寫雪萊式的浪漫派詩。到西南聯(lián)大,查良錚開始以“穆旦”為筆名寫詩,詩風為之一變。

            雖離開母校已多年,但王佐良心中始終保持著清華做學問的標準。他說,這個標準無人定出,而有賴無數(shù)師友“行勝于言”的榜樣,就是卓越與為公。

            一個時代結束了

            身邊的人都知道,王佐良是一個壞情緒很少外露的人。他從不談“文革”時的遭遇,只享受著“黑色的文雅字體印在雪白的紙上”的讀書之樂。他每天清晨五點起床,早飯后半小時留給最難懂的書,慢慢地讀。即便沒有大段時間著書,他也會在每天清晨寫上幾百字,基本不間斷。

            胡文仲第一次聽他說起傷感的話是在1992年周玨良去世之后。他說,從今之后沒有人說話了。

            1994年,一直擔任北外校級顧問的王佐良退休了。辦公室騰空了,他的藏書被搬到他午休的小房間里。胡文仲去看他,提議找人來把書整理好放到書架上。他說不用了,自己不會再用到這些書了。

            1994年9月,老同學許國璋謝世。1995年1月,王佐良因病入院,數(shù)日后去世。

            最后日子里,王佐良老覺得時間不夠用,數(shù)次向身邊人流露,擔心自己有生之年無法完成《英國文學史》。去世前一個月,他剛完成其中有關蒲柏的部分。

            他還編完了《中樓集》,寫完了談穆旦的文章。住院前,他把書桌收拾得干干凈凈。

            他走后,同為外語界宗師的王宗炎說:斯人長往,斯文長存。學生王克非感慨,北外最負盛名的老一輩英語大家都走了,仿佛一個時代結束了。

            王佐良1935年進入清華大學外文系,入校不久就趕上轟轟烈烈的“一二·九”運動,兩年后又逢“七七事變”。

            青年王佐良最愛的路,就是清華新齋外的路,轉彎能看見西山,夕陽下呈金紫色,如屏風一般靜靜地擁抱著清華。許多年后,他也會在北外駐足看西山落日。

            這落日的輝光,如同清華圖書館寬大的書桌兩端銅制高臺燈那溫情而寧靜的燈光,早在他19歲那年,已投在了心上。(完)

          【編輯:葉攀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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